文|解亦鴻
(資料圖片)
編輯|陶若谷
這一年媚姐養(yǎng)成了在高速上跑車的習慣，里程已有兩萬公里。往往是在凌晨兩三點，她睡不著，憋得受不了，就去沖冷水澡，沖了還是難受，就開上高速。跑到哪算哪，什么時候想回來了，再開導航回來。
村里下第一場大雪的那天凌晨，街巷一片漆黑，白色轎車穿過村落、縣城，拐上高速公路。零下4度，媚姐打開車窗，聽風聲，引擎聲，感受雪飄進來，不思考去哪里。天暖和了，她又一口氣離家開了700多公里，停在了威海海邊。在車里坐了兩天，直到漁民看到她停得久了，走過來詢問，她才離開。又跑去附近的一座山，在山上待了一整天。
“你知道要爆炸的那種感覺嗎？”50歲的媚姐個子不高，穿寬松T恤，見外人時會涂一層粉底，顯得精神利落些。她是一個能干、會掙錢的妻子，在山東菏澤成武縣茍村做了18年服裝加工生意，原本和丈夫、一兒一女，租住在店鋪樓上的門面房里。屋里十余臺縫紉機，工人在這里打板剪裁，制衣訂單不銷往國內(nèi)，全部出口海外，賣到大洋彼岸去。
媚姐常去村里朋友家做客，打麻將，誰家地里的瓜果下來了，就互相串門送來一兜子。鄰里關系好，白天喜歡敞著大門過日子，蒼蠅也跟著進了屋，趴在茶幾上。丈夫去世后，她往衣貿(mào)公司打電話，停止接收新訂單，和總部斷了聯(lián)系。不怎么開門迎客后，媚姐的屋里連蒼蠅也少了。
生活中多了不少需要撒謊的時刻。兒子讀高三住校，正是學習最緊張的時候。回家住的那些天，她正常吃飯，假裝規(guī)律作息，“必須在兒子面前正常生活。”女兒在濟南工作，給她打來電話聊天，聽見了風聲，正在跑車的媚姐騙她說，“在家呢，今天刮大風”。
婆婆90多歲了，心臟有毛病，媚姐怕她受不了，一直說丈夫“出國打工去了”。去醫(yī)院陪護老人打針，被問起丈夫，媚姐就轉(zhuǎn)移話題，和老人聊養(yǎng)老院里的活動，這個月有沒有辦歌唱比賽。搪塞不過去的一次，她從手機里翻出2019年一家人去北京玩，在KTV里拍的視頻，“你看，他是不是過得挺開心的？”
這一年唯一能堅持的，就是在兒子面前保持正常，不影響他今年的高考。兒子住校不在家時，她可以一個禮拜不下床。但兒子回家了不行，要做一日三餐。夏天蚊蟲多，床褥上爬著許多小蟲，媚姐讓他搬到姐姐的臥室，把抱枕、床單、被褥、枕套全拆下來，重新清洗一遍，在每個角落打上一遍殺蟲藥。
高考前兩個月，兒子突然說不參加了，要復讀一年。媚姐聽了著急，堅決不同意，兩人脾氣都沖，大吵一架。“你馬上18周歲了，再這樣頹廢下去，咱們怎么搞？這個家不要了，咱們就這么全部死掉吧！”
●媚姐的駕駛室。圖/解亦鴻
吵完她又想，這一年，兒子先是陪她在家里躺了兩個月，復課后染上新冠，反復高燒，之后得了腦炎，春節(jié)后就不再認真上課了。她心里知道，孩子是心里有執(zhí)念，“因為他爸去年上船之前，兒子說了，就算考不上985，也得考一個211出來。”
最后兒子還是參加了高考。483分，過了本科線。但報志愿的時候，把清華北大排列組合地填滿了96個志愿，一門心思想復讀。媚姐怕復讀還是學不好，一年比一年差。但她勸不動了，最終報了濰坊的復讀學校，想讓他換個環(huán)境念書。她想，熬到兒子考上大學，就可以一個人開車出去了，離開這個地方。
晚上九點之后的茍村，街道和住房都暗下來，媚姐不想讓鄰里覺察到自己的異樣，總是到點熄燈，清醒地躺著。一天夜里11點，發(fā)現(xiàn)臥室里進了一只不知哪來的蒼蠅，她只好把燈打開，追著蒼蠅滿屋打，鄰居被折騰醒了，打來視頻電話，問她大半夜在干什么。這一來才知道媚姐失眠。
知道她失眠的時候去跑高速的人就更少了，除了丈夫同為遇難船員的兩位妻子。給她打不通電話的時候，兩人出于擔心，會互相通個氣，問“媚姐去哪里了，在干嘛”。在船上，丈夫們經(jīng)常一起下象棋，現(xiàn)在三個女人時常聯(lián)絡，互相鼓勵，關心彼此的生活。
在她們的建議下，媚姐去醫(yī)院看了精神科，確診為微笑型抑郁癥，陸續(xù)看了三次心理咨詢。300塊錢，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的聊天，但她覺得沒用，“我這個年紀，價值觀已經(jīng)成型了，很難改變。”
事故發(fā)生后，無助是妻子們的一個普遍感受。當手機、身份證，和人一起沉入了大海，想要重新激活手機號、取回保險單、領取住房公積金等事務，都成了難題。
另一位船員妻子林雪霞跑了數(shù)趟營業(yè)廳，工作人員要求她先將遺失的身份證進行遺產(chǎn)公證，需要丈夫的母親作為遺產(chǎn)繼承人到場。婆婆早在她和丈夫結(jié)婚前就已經(jīng)改嫁，丈夫生前也極少聯(lián)系自己的母親，公公也已過世，她意識到，以自己的能力，丈夫的手機號很難再追回。
鄧德君也遇到了相同的困難。她特別想把丈夫的手機號辦回來，不僅是留一個紀念，如果有朋友聯(lián)系馮亮，她就可以接到電話，替丈夫跟朋友告?zhèn)€別。她帶著結(jié)婚證、戶口本、自己的身份證、還有丈夫的一張已經(jīng)消磁的老身份證，去了營業(yè)廳，但是工作人員仍不愿意為她辦理。“我是他愛人，這種關系，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？”工作人員解釋，現(xiàn)在電信詐騙太多，手機號必須本人到場辦理。
「福景001」的遇難船員中，甲板工、吊機工普遍從業(yè)時間不長，短的上船僅一年，時間長的不過兩三年，多是在疫情三年期間。他們出海前從事的職業(yè)各不相同，最常見的是在建筑工地做體力活，或是在村里做些裝修生意。大海上的工資是前一份工作的2-3倍。
海上的生活枯燥。娛樂活動最多的是下象棋、打牌，有時候在宿舍里唱唱歌。遇難的船長、吊機手李亞華都喜歡和媚姐的丈夫祝自軒一塊兒下象棋。媚姐自豪地說，“我老公是船員里象棋下得最好的。”
船員馮亮不喜歡打牌下棋，每天下班了，就打視頻電話，跟家里的孩子、妻子聊聊天。實在無聊的時候，他會看幾章穿越小說。
船員戚露艇在這次出海之前，難得想發(fā)展些新的愛好。他上船前買下了一套釣竿，準備在海上無聊的時候釣魚。沒有人知道他釣得怎么樣，妻子還沒聽他分享過。
船員蘇同賓喜歡唱戲。他會趁其他船員吃過晚飯的時候，在沒人的食堂里練習清唱大平調(diào)。
船員張基峰在遇難前原本打算考證升為大副。妻子不支持他，她一直覺得丈夫性格太過溫潤，沒吃過體力勞動的苦，而且大海上風險也大。但張基峰上船之后卻很喜歡海上的生活，留了下來。直到他去世，他的妻子仍不知道，他為什么喜歡海。
船員祝自軒是一名吊機工，轉(zhuǎn)行出海是在2020年。在此之前，他和妻子媚姐幾乎沒分開過。白天，一個人看店，另一個人就搬來小板凳，坐在一旁聊天，聊親戚喜事隨禮出多少、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。家里的大事是媚姐拿主意。
●媚姐與丈夫的合影。圖/解亦鴻
祝自軒管著所有家務，洗衣做飯，比媚姐更會炒菜。過年的時候，一個人炒8個菜，孩子們也都愛吃爸爸做的。晚上店鋪關門了，兩人就像十七八歲那樣，去河邊散步，祝自軒會拉著媚姐，讓她走里面，自己走在靠近車輛、河流的一側(cè)。
疫情期間，服裝加工訂單大量減少，想到女兒準備考研，兒子馬上高考讀大學，家里需要花錢的地方不少，祝自軒便在朋友介紹下，考取了海員證。出海四五個月回一次家，在家里待一個月，又到海上去。兩人視頻電話每天都通著，一打就是六七個小時，媚姐一邊看店、收銀，一邊聽丈夫在船上唱歌給她。
五年前，夫妻兩人在村里買下了第一戶自己的房產(chǎn)，但是考慮到臨街租用的鋪面更方便做生意，一直沒舍得搬進新房住。
在原本的計劃里，因為疫情時期生意不景氣，祝自軒到海上做三四年吊機工，可以補貼生活費，還可以供兒子讀上大學。等海外訂單恢復，媚姐和丈夫就可以繼續(xù)做生意，給兒子攢彩禮錢。等孩子們都成家了，他們就從門面房搬出來，住到不臨街的那棟新房里養(yǎng)老。她覺得難過，新房子丈夫一天也沒住上。
●新家還保留著剛搬進來時的樣子。圖/解亦鴻
一個家庭過一輩子，遇到的問題多了去了，無論大大小小的問題，想辦法解決就好。媚姐過去幾十年都這么想的，認為抱怨和消沉都沒有用。2008年，丈夫看上了期貨生意，賠了30萬，積蓄全賠了進去，丈夫每天在樓下坐著，一聲不吭。媚姐說那時候沒怕過，還安慰他，“如果實在自責，就放棄這個家庭，重新來過，再找一個老婆。”
但這次她開始意識到，“死亡是一件怎么都解決不了的事。”從得知丈夫離世，到匆忙之中與船方簽署《和解協(xié)議書》，接觸工傷、意外險、保單等各方的法律信息，媚姐全程都是懵的。這種懵的狀態(tài)持續(xù)到了現(xiàn)在。
兒子高考結(jié)束，在家里住的時間變多了。每天一起床，他習慣性地在垃圾桶里找雞蛋殼，有雞蛋殼，才說明媽媽好好吃早飯了。想跟丈夫說話的時候，就去趟墓地，但到了墓前媚姐又失語，什么也說不出，只好呆坐幾個小時，聽丈夫以前唱給她的歌。
也不是沒嘗試過出去上班。到服裝加工廠幫忙，剪裁布料，縫制拼接，出了錯，拆線之后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把衣服的正面倒著縫在了反面上。以前都是盯著工人干活，現(xiàn)在給別人打工，還出了這么蠢的紕漏，挨別人的數(shù)落，媚姐受不了這個氣，辭職回家了。
能調(diào)動自己行動力的只有丈夫沉船的事。腦子里，她反反復復推算：去年7月2日凌晨0點57分，丈夫第一次告訴她，船的錨鏈斷了；當天11點50多分，船沉了。她不理解，整整11個小時，為什么沒有把他們救回來？
然后她要到一份聯(lián)絡名單，把家屬們拉進一個微信群，希望遇到問題可以一塊商量。比如《和解協(xié)議書》將事故原因定義為自然災害，“如果是自然災害，為什么有了臺風預警，卻沒有提前把人從船上撤下來？這是一艘無動力船，為什么走錨之后沒救人？”
●「福景001」沉船前。香港政府飛行服務隊救援者供圖。
按最新的調(diào)查報告，「福景001」實際控制人未按要求撤離在船人員，謊報在船人數(shù)；船舶第一次走錨后，控制人指使船上人員瞞報走錨的實際情況，否定公司管理人員請求外部救援的建議，錯失救助時機，是造成重大人員傷亡的主要原因。
但在當時，妻子們并不知道。去年11月，很多人陸續(xù)收到事故責任方發(fā)來的一封《諒解書》，文中以遇難者家屬的口吻擬寫，“本人認為，這次事故的主要及直接原因是自然災害……同意對XX先生（事故方責任人）予以諒解”，希望家屬簽字。
媚姐覺得憤怒，拒絕在《諒解書》上簽字，并轉(zhuǎn)發(fā)給其他家屬，讓她們也不要簽。她有了請律師上訴的念頭，發(fā)到群里商量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著氣話，但最終，僅有五個家庭愿意參與訴訟。等到出錢的時候，參與的人就更少了——若聘請律師，要支付十萬元以上的律師費。訴訟的事，后來不了了之。
今年6月，官方調(diào)查報告發(fā)布，媚姐再轉(zhuǎn)到群里，發(fā)現(xiàn)很多人已經(jīng)不愿再提，覺得沒有意義了。有人甚至早早退了群，覺得事已至此，“不想再折騰什么了。”
一些人提到是丈夫的心愿，促使她們做出了向前生活的選擇。有一個妻子一直在堅持每天學習，考下了兩個理療師證書，因為丈夫出海前曾和她約定，把身體養(yǎng)好，追求自己感興趣的事業(yè)。還有人用賠償款買了套二手房，想換個環(huán)境生活。
媚姐不理解，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訴訟、追責，“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家人，怎么能這樣離心離德？”去年和船方談判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船員妻子張華不到一周就預訂了回家的機票，問她“是不是要走，為什么這么早回去？”對方?jīng)]告訴她原因。后來解釋說，是怕船方知道后，覺得她泄露行程，不按約定給到賠償款。媚姐感覺到了背叛：“我和她老公都是吊機手，她老公還是我老公帶上船的，她怎么能跟船方公司站在一塊？”
她不知道的是，張華這一年里沒有工作，和她一樣患上抑郁癥。船方給的賠償款，張華沒有拿去還房貸，根本沒心思管這些事。兒子、女兒都在外地，一個人的屋子太空太靜，她就打開電視，也不看，只是聲音可以讓屋里變得熱鬧。其他時候，張華就躺在床上，刷丈夫生前唱戲的視頻。
五月的一天，一位遇難吊機手的女兒訂婚了。七月，媚姐又收到了侄女結(jié)婚的請?zhí)蛩阒浑S份子，找個借口不去。丈夫下葬那天，她也沒有喊朋友來參加。“朋友也要分三六九等”，做生意這些年，媚姐懂得了區(qū)分什么是真朋友，什么是假朋友，“老公在外面掙那么幾個破子兒，還死在外頭了，挺丟人的。”
上個月，鄰居家的貓產(chǎn)仔，給媚姐送來一只。兒子很喜歡，把貓留在家里。媚姐在縫紉機旁邊擺上貓砂、貓糧，每天給它換水，喂食。
養(yǎng)了兩個禮拜，她覺得小貓開始認人認家了，趁兒子在屋里復習功課，抱起小貓放到了門外，關上家門。貓在門外叫了一陣，兒子聽見在屋里問她：“是咱家小貓在叫嗎？”媚姐騙他，說屋外有野貓。
小貓跑遠了，不知去了哪里。兒子發(fā)現(xiàn)好長時間沒看見小貓，問媚姐，她繼續(xù)騙兒子，“它就在縫紉機底下呢，我剛才還瞅見。”兒子每天都在縫紉機下頭找貓，實在擔心，說：“咱們把這些機器搬開吧，在里頭憋壞了怎么辦。”媚姐糊弄不過去了，頭一回跟兒子說了實話：“我連自己都養(yǎng)不活，別讓我養(yǎng)貓了。”
●家里停止生產(chǎn)的縫紉機。圖/解亦鴻
（文中張華為化名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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