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7月5日晚，遼寧省阜新市官方發布一則查處煤礦事故瞞報案件的消息。據官方發布內容，經初步核定，6月27日，阜新弘霖煤礦發生事故，造成7死7輕傷。
7月7日，新黃河記者在當地醫院內看到煤礦事故中的受傷人員。傷者們目前傷情穩定，身體正在逐步恢復。有傷者稱，此次事故傷亡人員大多是阜新本地人，他們均為煤礦準備隊成員。當地阜蒙縣一家殯儀館表示，6月底曾接收部分阜新弘霖煤礦遇難礦工遺體，但上述遺體已在7月2日前后拉走安葬。
【資料圖】
弘霖煤礦辦公樓
截至7月10日，官方尚未披露此起事故的具體瞞報細節，但在煤礦周邊居住的多位村民告訴記者，事故發生后，村里已有耳聞，而礦里的一些反常跡象也加重了村民的猜測。在阜新弘霖煤礦，礦區內部的辦公樓樓頂上“安全責任重于泰山”的紅色招牌格外醒目，卻難掩混亂的管理和被漠視的安全紅線。
劫后余生
7月7日，阜新弘霖煤礦（以下簡稱弘霖煤礦）事故中的七名傷者正在阜新市的一家醫院休養。這些傷者在不同的病房，日常由各自家屬負責陪護，有的家屬還帶來了鋪蓋行李。
“我們離出事的地方，也就七八米遠。害怕，嚇得夠嗆。”提起這次事故，已在醫院休養多日的傷者李福全仍心有余悸。6月27日，家住阜新市新邱區的煤礦準備隊工人李福全像往常一樣下井工作，當晚卻發生了事故。“就是冒著一股風似的，給我推到一邊去了，后期啥都不知道了，迷迷糊糊就被救出來了。”由于距離事故核心區較近，氣浪將身材健碩的李福全推倒，他也短暫失去意識。
弘霖煤礦井口
“我就是個小工，也不干危險的事”。李福全口中的“小工”，就是從事煤礦上的準備工作，主要是聽從隊長安排，掃掃煤矸石、扛扛料。兩年前，李福全來到弘霖煤礦工作，之前他做過力工，打過零工。在他的印象里，準備工作雖然也得下井，但還算安全。平日里，工友之間交流不多，但李福全知道大家都是阜新本地人，“有來一年的，有半年的，大家都不熟悉。”隨著27日井下涌出的氣浪，這支由14人組成的準備隊全部遇險，平時給他安排工作的隊長，也在這起事故中不幸遇難。受傷后的這些天，李福全都是由姐姐幫忙照顧，事故中造成的磕傷仍然會疼，需要吃止痛藥物緩解，但談到自己劫后余生，他肯定地說：“必須慶幸。”
在李福全的病房內，還有兩名受傷工友，分別來自阜新市新邱區和阜新市阜蒙縣。其中來自阜蒙縣的工人身材瘦弱，在弘霖煤礦井下工作一年多的時間里，他的主要工作就是“干零活”。因距離事故核心區域較遠，事故發生時，他得以跑進彎道避險……關于事發前后的更多情況，這兩名受傷工人已不愿回憶，“想想就后怕。”
阜新市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對于這場7死7輕傷事故的表述為：事故發生后，礦方蓄意瞞報。公安機關已對此事立案，并對相關責任人采取強制措施，各項偵查調查工作正在深入開展。
瞞不住的“傳聞”
瞞報事故的弘霖煤礦，系阜新弘霖礦業（集團）有限公司下屬煤礦。公開信息顯示，弘霖煤礦可采儲量539.3萬噸，核定年生產能力45萬噸。從阜新市區到弘霖煤礦，沿煤城中路西行，穿過韓家店村，即可到達。
弘霖煤礦距離阜新市主城區僅幾分鐘車程
官方發布弘霖煤礦瞞報事故后，弘霖礦業大門偶有人員進出，在圍墻外，難以看到企業內部情況。不過，對于很多當地村民來說，在該消息公布之前，他們就對圍墻里的事故有所耳聞。
在弘霖煤礦西側，圍墻外約200米處就是村民宋桂琴的家。據她回憶，在7月2日前后，周圍的鄰居們開始議論“礦出事了”。“早些年這礦四周沒有圍墻，我們去那邊的鄰居家都直接從礦里穿過去。”宋桂琴在此居住生活了40多年，依據以往的經驗，正常煤礦出現事故，可以看到警車進出煤礦。而這次沒能看到警車，讓她察覺到了異常：“人們都悄悄地議論，不大吵大喊。”
穿過韓家店村，即可到達弘霖煤礦
在韓家店村西北側居住的王芳和李萍，比宋桂琴知道“礦出事”的消息還要早。“上周（6月底）就聽說了。”二人表示，得知礦上發生多死多傷事故的消息，是源于一位礦工家屬，在村子路邊，她和其他村民一起聊過此事。但人員信息、傷亡人數眾說紛紜，無法確認。事故發生后，王芳和李萍也發現，村里連帶著發生了變化，平時每到上下班時間，工人們“呼呼”開車、坐車在村中穿行，事故發生后，來上下班的工人數量明顯減少。
被漠視的紅線
在航拍畫面中，弘霖煤礦院內干凈整潔，綠樹成蔭；在廠房北側，有涼亭、水池等景觀；而在一棟三層辦公樓上方，赫然立有“安全責任重于泰山”的紅色招牌。
航拍弘霖煤礦
曾在弘霖煤礦工作十幾年，直至退休的老礦工趙永光告訴記者，這次出事的煤礦準備隊日常工作繁雜且危險，“火藥雷管，都得使。”除了要打眼、放炮、裝車、推車，還有各種零活。在趙永光的認知里，弘霖煤礦出事并不奇怪。趙永光回憶稱，弘霖煤礦礦址原為國營，2000年前后，這家國營企業破產，后被弘霖一方接手。從國營到民營，企業越來越逐利的同時，礦工們在井下作業的風險也隨之增加，在他未退休時，弘霖煤礦甚至還存在將井下采掘工作面承包給個人的違規情況。
除了安全問題被漠視，在弘霖煤礦，底層礦工的基本權益也難以得到保障。礦工沒有法定節假日，每天三班倒，“一個月就四天假，就算最苦最累的掘進工，每月工資也就是五六千塊錢。”在弘霖煤礦工作的十幾年時間里，趙永光每個月都得從自己的工資里摳出一部分錢，用來給自己繳納保險，“這都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活兒。”趙永光告訴記者，弘霖煤礦現有員工1000人左右，大部分礦工沒有保險是常態。上述說法也得到受傷礦工李福全的證實，“大工一天掙200、小工一天掙180。”李福全表示，礦下干活兒的多為農民，沒有保險。
當地某國有煤礦的一位工人直言，部分民營煤礦在管理制度和員工保障等多個方面的標準參差不齊，確實存在較大差距。趙永光也表示，作為底層礦工，基本無談選擇權，在迫于生計的現實面前，更多只能是無奈與順從。
早在2008年，弘霖煤礦有望被國有礦業集團整合收購，但該煤礦實際控制人蹇玉忠發現整合后運營成本增高，擔心自己利益受損，于是蹇玉忠向國有礦業集團董事長行賄500萬元，終止整合。據（2018）遼04刑終138號判決書顯示，被告人蹇玉忠因犯單位行賄罪，獲刑一年，緩刑一年。
光環之下
在當地媒體的報道中，弘霖煤礦是東北地區首個建成智能化采煤工作面的地方煤礦，該煤礦致力于改造升級“老字號”，通過開展機械化、自動化、信息化、智能化建設，使井下采掘一線礦工減少40%，井下機電運輸輔助礦工減少30%。另有報道稱，弘霖煤礦危險崗位將實現機器人替代。
然而，在上述光環之下，弘霖煤礦卻頻出安全隱患。2020年至今，弘霖煤礦涉及事故隱患類、安全管理類等違法行為共11條，總罰金169.9萬元。
記者梳理發現，阜新弘霖煤礦曾多次被國家、省、市級政府相關單位點名通報。2021年10月，國家礦山安全監察局礦山安全生產綜合督查第一督查組就曾發現，弘霖煤礦存在還沒完成鑒定就開采的情況。據中國煤炭報披露的細節：在現場，督查組成員嚴厲地說，“還沒完成鑒定就開采，這是極其危險的。你們必須按照規程要求去做，先鑒定，拿到報告后，才能開采。”督查組還發現該礦井下的帶式輸送機管理、設備設施檢測檢驗不到位，存在停送電作業和運輸管理不規范、防治水管理不到位、技術管理不嚴格等問題。
2023年6月12日，遼寧省地方煤礦安全監管局發布《關于國家礦山安全重點工作第二督導組檢查問題的通報》。通報顯示，5月31日至6月4日，國家礦山安全重點工作第二督導組曾對該礦督導檢查，發現問題15條、建議6條。
另據新黃河記者獲取的一份弘霖煤礦內部通報顯示，僅在今年6月份，弘霖煤礦查出安全問題107條，其中包含重大安全隱患1條；礦隱患重點分布在采面、運順掘進面、改造回順聯絡道掘面、回順掘面、井下斜巷運輸調運。根據落款時間顯示，截至7月1日，該煤礦已完成整改102條，有5條仍在整改中。
瞞報事故被揪出后，遼寧省委書記要求嚴查，遼寧省省長趕赴阜新市，就弘霖煤礦瞞報安全生產事故現場辦公。另據遼寧日報消息，7月7日，遼寧省委常委會召開會議，進一步研究部署阜新弘霖煤礦瞞報生產安全事故調查處置工作。會議強調要全面查清問題鏈、利益鏈、責任鏈，深刻剖析事故本身問題，徹底查清事故背后存在的失職瀆職、貪污腐敗等深層次問題，依法嚴肅追責問責。
（文中李福全、宋桂琴、王芳、李萍、趙永光均為化名）
新黃河調查組出品
編輯：俞丹